在我們的日常語境中,“創造力”似乎是一個高頻詞,且常常與社會創新議題相聯系。社會創新者常常被認為需要創造力;相似的,藝術家、設計師等職業也常常被人認為擁有創造力。那么創造力究竟是什么?它真的是一種天賦嗎?人人朝拜蒙娜麗莎,初代iPhone被拍賣出天價,是因為藝術或設計中體現的創造力自帶光環嗎?創造力本身是否是一種稀缺資源?能否被培養?普通人如何能夠增加創造力?社會創新者的創造力可以是什么樣的?
圖:畢加索在他的工作室 阿諾德·紐曼(Arnold Newman)
崔:
要回答創造力是什么,顧名思義的話,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很簡單。創造力無非就是創造的能力。
《現代漢語大詞典》中對創造力的解釋是:進行創造和發明的能力。包括敏銳發現問題的能力、預見和評價能力、尋求解決問題方向和途徑的能力以及完成某些操作和對設想進行檢驗的能力等。創造力的大小高低主要取決于經驗、知識、方法和心理素質。
但是就像要回答“我”是誰,人在不同情境下會獲得不同的身份。要回答什么是創造力,我想也必須回到不同情境中去。我們不如想象自己最普通的一天:我們從自己的臥室走向室外漫步,各種場合都有人在用“創造力”遣詞造句。這些包含“創造力”的對話似乎可以發生在家庭、餐廳、學校、公司、博物館、藝術展等任何地方。這就給我們一種印象,那就是創造力似乎并非是什么稀奇的能力,至少它不存在什么職業壁壘。
要從這些眾多的現象,繁雜的語境中,抽離出相似性,理解創造力,我們可能可以回到人為什么會有“創造”這樣的行為。至于這些行為的來源,我們也許能向過去、向歷史去追索以尋找答案。
向上追溯的兩條線索
崔:
這里我有兩條線索,可以提供一些參考,一條是設計史,另一條是基督信仰史。
當代設計史認為設計是人類的本能,在其作為一門學科出現之前就長期存在1:作為一種創造活動,先民發明陶罐和現代人發明汽車之間好像并沒有本質區別。整部設計史就是人類為了解決生活中的實際問題而創造工具,而無意之中推動了文明演進的歷史。我相信那個最先把石頭做成石斧的原始人,也只是出于簡單的讓石頭更趁手的想法。因為能做到,所以做了,只能理解為一種本能。
圖:人類文明中出現的重要設計 截取自《社會設計在中國》公開課
另一方面,《圣經·舊約》的第一卷書《創世紀》的第一章中,上帝在《圣經》中第一次出現,他就是一個“創造者”。那時,人是上帝的創造物。直到兩千多年后,對神學的批判到達頂峰的十九世紀,人們形成了另一種共識——上帝是對于人的認識和理解的投射。人必須還原自己創造者的身份。
受到這種思潮影響的馬克思也認為:人最重要的性質,在于人擁有創造的沖動,我們也必須要在創造當中才能夠得到最高的成就和滿足。
創造力既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亦是人類難以壓抑的沖動。
至于要問創造力是否自帶光環,我們如何理解光環?天使有光環,我們也常說故事的主人翁有主角光環,在小說里得到作者的偏愛,我們的現實世界就成了相對于小說世界的超越界。但是創造力是否也是理性所不能回答的,類似于時間是否有盡頭?世界如何起源?這類必須要借助來自超越界的神佛來回應的奧秘呢?我覺得不是。創造力是我們的本能,我們每個人一定都有過發揮自己創造力的經驗。并且就像詞典中的解釋,主要取決于經驗、知識、方法和心理素質。這也就意味著創造力是可以鍛煉的。創造力本身沒有什么光環,富有創造力的人才有光環,例如史蒂文喬布斯在商業世界里,不斷地創新,人們贊嘆他,佩服他,他也就獲得了光環吧。
至于創造力是否是藝術家才有的品質嗎?現在我可以回答當然不是。要說原因,我們還可以回到馬克思對于創造和資本主義的分析。
馬克思認為(工業化時代的)資本主義是一種反創造的意識形態。
胡:
在馬克思看來,人類正是通過創造確立了自身的意識存在和主體地位。
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出了勞動異化(Alienated Labor)理論,其所說的異化(Entfremdung)即指自然狀態下合一的兩者發生分離甚至對立的情況,勞動雖是人類的本質,卻在資本主義及私有制條件下發生了異化。工人失去對自身、對其勞動及勞動產品的掌控。
圖:《摩登時代》電影截圖
卓別林的電影《摩登時代》可以說是對工業社會追求效率極致和對人的異化的最佳寫照。在劇中,飾演流水線工人的卓別林無休止地擰著螺絲,直到重復性的工作把他逼瘋,以至于他在生活中看到圓形的東西(比如紐扣和鼻子)也會產生擰一擰的沖動。被機器齒輪吞噬的工人是一種隱喻,人最終淪為流水線上的一顆螺絲釘,淪為機器中的齒輪的一部分,當勞動發生異化,被剝奪創造權利的人與工具并無二致。
在1929-1933年的經濟大危機期間,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在一篇名為《我們的后代可能的經濟前景》(Economic Possibilities for our Grandchildren)的文章中,跳出對當下悲觀的經濟形式的關注,轉而用長遠的目光眺望未來。他大膽地預測,在一百年后,即2030年,由于重大的技術革新和復利計息的資本積累,整個人類的物質生活條件能夠發生前所未有的巨變,人們會因為無所事事而煩惱,每周僅需要工作15小時。
圖:現實工作時長與凱恩斯預測比較
來自邁克爾·休伯曼和克里斯·明斯的論文“The Times They are Not ChanginDays and Hours of Work in Old and New Worlds1870-2000,”
現實證明,凱恩斯預測的為“無所事事而煩惱”的幸福生活并沒有成為現實,反而,人均工作時長在自二戰后逐漸下降后又重新回升。人們的生活再次被工作填滿,但與上個世紀不同的是,過度的忙碌和無意義的工作導致了現代人身心的雙重疲倦,甚至產生對自我價值的懷疑。大衛·格雷伯在《毫無意義的工作》中這樣描述:“因為科技的幫助,我們現在2天的生產力或許可以抵得上過去5天的。但是因為貪婪,因為某種必須一刻不停高效工作的蜜蜂綜合征,我們依然埋頭苦干,為他人贏取收益,而忽視了自己內心的抱負,只因這些抱負掙不了錢。”
除此之外,當生產力提高之后,我們又開始了對效率的追求。19世紀末20世紀初,數學、社會科學、計算機科學、經濟學等領域的發展催生了管理科學這一交叉學科。組織希望效率最大化,從而需要對人力資源進行精確地計算、管理和量化。例如,時間管理能力被賦予了積極正向的意義,一個高效的員工意味著在同樣的人力成本可以生產出更多產品。
賈尼絲·格羅斯·斯坦在《效率崇拜》中展示了效率概念的演變:效率的原本含義是“盡可能地利用有限的資源實現有價值的目標。”效率本身不是目的,而是用來實現有目的的手段與方式。
當效率本身成為目的所在,被賦予固有價值,甚至被認為是公共生活中首要目標的時候,效率崇拜就形成了。對效率的迷信形塑了人們對選擇權及公民責任的看法。2
然而不降反增的工作時長和對高效的過度追求都使得現代人的工作負擔愈加繁重,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說,“饑餓和匱乏,是前工業社會的主要問題;而疲勞,則是后工業社會集體癥候。” 然而疲勞和個人時間的缺失是創造力的一大殺手。
崔:
確實,資本主義使人異化了勞工。如果從設計的角度看,(工業化)資本主義的出現使得曾經是創造者的工匠被分裂成了設計師、承包商和制造者。但是不論什么職業,現在我們都依附在這樣一套既存的生產體系中,無可避免地成為這條巨大生產線上的一部分。工人工作的價值就是配合現有的生產體系。這樣的生產體系中不需要那么多創造力,所以生產線上任何環節的工作也是不具有創造性的。所以這種工作必然是不自由的,也必然是無聊的,疲勞的。其結果就是系統中的“打工人”,只能選擇在工作中壓抑創造的欲望,換取薪水,然后用消費的自由彌補工作中忍耐的不自由。3而(工業化)資本主義這套反創造、不自由的系統中存在的唯一一種例外的可以自由創造的職業,可能就是藝術家。
崔:
要回答創造力是藝術家才有的品質嗎?要注意是否混淆了描述與事實。我們不能因為藝術家以創造力為生這種正確描述,就擴大范圍,推理出只有藝術家才能以創造力為生,進而說創造力是藝術家獨有的品質。
藝術家的確很特別,他們與其他職業的區別是如此明顯,他們是那么一小撮人,看起來那么自由。但是他們的特別不是因為獨有了創造力這種特性,而是因為他們幸運地,也堅定地,突破了(工業化)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下設置的重重關卡,最終取得了以最自由的創造為生的特權。而目前,大多數人并沒有這種幸運、勇氣、毅力。
藝術家成為藝術家或許真的不是因為其“天賦異稟”,而是系統中的大多數人的創造力并不被鼓勵。(工業化)資本主義需要的是勞工,長期以來通過取消絕大多數人在工作上的創造性和自由,來提高這套系統的生產效率。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所附隨的這套機制,不斷地通過身邊的人說服我們,讓我們相信創造和自由并不值得羨慕。
崔:
在工業化資本主義鼎盛的年代,人們崇拜效率,崇拜大規模,中心化的生產方式。當時需要的是生產線上晝夜不停的勞工,這么看來,在當時創造力是供過于求,談不上稀缺。然而隨著近代人類文明的大加速,我們過去那種,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廢棄的發展范式已經不再適應當今時代。4
當前人類迫切需要轉變為更系統的、以人為中心的發展范式才能實現經濟環境社會等等方面的可持續發展。面對資本過剩的問題,老齡化的挑戰,氣候變化的挑戰,這一切都將更依賴創造型人才發揮作用。而現實中教育系統中多數仍然遵守著刻板的學科劃分,對跨學科創造性人才的培養似乎仍是滯后的。所以我認為在當今以及近未來,創造力的確可能供不應求,成為一種稀缺資源。
圖:太空歌劇院 Jason Allen
胡:
不過這種創造力的稀缺,也可能隨著AI技術的發展得到解決。
上個月,美國游戲設計師Jason Allen的繪畫作品——太空歌劇院(Théatre D'opéra Spatial)贏得了科羅拉多州藝術博覽會數字藝術類的冠軍。Jason Allen稱他使用了AI繪畫平臺Midjourney生成并使用Photoshop后期制作出了這幅作品,這在社交媒體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并引發了“何為藝術”的爭論。
使用Midjourney時,用戶只需輸入碎片化的短語或句子,就能在60秒內獲得多張作品并可以進一步細化。在三個月內,Midjourney的繪畫能力通過“學習”不斷飛躍,其偶然獲獎也在側面證明了其作品完成度已經使人類無法區分AI作畫和人類的區別。
可以想見Midjourney對繪畫愛好者和專業畫家帶來的恐慌。Midjourney極度地易用、高效、且不受風格的限制,而在現實中,一個畫家不僅需要花費多年時間才能練就精湛的技術,更困難的是創造出有創意和巧思的繪畫作品。AI繪畫軟件已經在極短的時間內掌握并不斷精進了這兩個方面,然而人類在繪畫效率上卻永遠無法追趕AI的速度。在微博上,已有多家游戲、廣告等領域的公司表示他們已經開始使用AI繪圖軟件進行工作,進行效果圖、游戲icon等方面的產出。
崔:
這么說有些憑創造力吃飯的人很快要失業了,畫家之后就輪到設計師了吧(笑)。確實科幻電影里也常常看到,利用AI做決策的例子,以至于最后AI包攬了一切。不過討論回藝術的話題,當我們把AI當成繪畫工具去參賽時,創造的主體是否仍還是我們呢?AI好像的確是普通人成為藝術創作者的一條捷徑,但是我們創造的沖動真的能用這種作畫方式滿足嗎?這里我們非常想知道讀者的意見。
胡:
說完了藝術家與創造力的關系,回到我們自身;
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雖然我們不像藝術家們一樣以創造為志業,但發展和運用創造力仍是維持個人自主性,以及擺脫鮑德里亞所說“后工業社會集體癥候”的不二途徑。
不過幸運的是,就算沒有AI輔助,提升創造力是有跡可循的。
放慢腳步
來自賓夕法尼亞大學的組織心理學家亞當·格蘭特在TED演講中說,那些放慢腳步的人——甚至是拖延者——往往是更有創造力、更原始的“思想家”。事實上,效率/生產力和創造力往往是相互矛盾的關系,高效和生產力需要人們集中注意力,豎起精神屏障,將發散的思想拒之門外。而創造力是由不集中的注意力激發的,在于讓思維不受約束地自由游蕩。
創意需要積累
創造力是吸收、記憶、理解知識的能力,是將新舊信息結合起來重組的能力。因此,堅韌不拔地創造是創造性成功的前提,我們需要強迫自己不斷創造,大量產出,并要放下對完美主義的偏執追求,允許自己創造垃圾。
創意需要跨界
探索自己不熟悉、未曾涉足的新領域有時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在團隊工作時,和擅長不同領域的人合作有助于創造出更有創造力的產出。
創造力就是把不同的事情聯系起來。
當史蒂夫·喬布斯被問及為何如此具有創造力時,他說:“當你問到有創造力的人做了什么時,他們會有點愧疚,因為他們根本沒干什么。他們只是看到了什么,過了一段時間這變成顯而易見的經驗,再加上他們自己的經驗,就創造出了新東西。”
崔:
作為社會創新者,其實也只是這個龐大社會網絡中的普通人。每個人都有自己所處的家庭、社區和單位,我們時時刻刻都處在真實的社會中,都在面對著社會系統和其中包含的種種現象。關心自己身邊的人和事,努力去看見問題和正在解決問題的人,試著去發現另一種更美好的可能,這也許就已經在運用自己的創造力了。
具體而言,當我們懷揣自己所關心的社會問題,態度開放地和“附近”的人交流,看清楚真實世界里的各方訴求(這就像是前述的放慢腳步,積累創意的過程)。有了這些鋪墊,就可以積極創造并描繪愿景,并且激勵周圍的人,讓他們看見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創造并描繪愿景就像是把不同事情連起來)。我們還可以試試發掘周圍人的意愿與能力,真正牛刀小試,去嘗試解決問題。
世界各地的社會創新者迄今已經創造了大量精彩的實踐案例,共學營也將對此持續關注。
1.【社會設計在中國】系列公開課,鐘芳——“為人民、與人們、由人民的設計:社會設計的對象、過程、與目標”
2.效率崇拜:后工業時代,我們應該如何思考“效率”?
3.楊照——《〈資本論〉的讀法》
4.鐘芳——《可持續設計》第十章:社會創新設計
延展資料:
【社會設計在中國】系列公開課,鐘芳——“為人民、與人們、由人民的設計:社會設計的對象、過程、與目標”
卓別林 ——《摩登時代》
楊照——《〈資本論〉的讀法》
皮尤什·坦提亞 ——《把創意置于科學之上的日子應該結束了》
鐘芳——《從設計思維到設計行動,還缺關鍵的一環——怎么做?》
克拉克·G.吉爾伯特、邁克爾·M.克羅、德里克·安德森——《高等教育如何變革?我們需要一點“設計思維”》
鐘芳——《重新定義設計,從“美”到“解決問題”》
鐘芳——《可持續設計》第十章:社會創新設計
埃佐·曼奇尼——《設計,在人人設計的時代——社會創新設計導論》
筧裕介——《社會設計——用跨界思維解決社會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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